廿

在那无人的地方，诗人轻声吟唱

天空中隐约的启明星啊，愿你永远照耀我的心上

冒险家们踏上新的旅程，旧事尚未被遗忘

只有北极之星呵，永远指引我的方向……

                                       ——《吟游诗人组曲·启明星》

血色的残阳笼罩此方，沙漠里不知名的野兽嘶声长鸣，不知是见到了足可果腹的猎物，还是遭遇了无法逃离的死敌。

有些简陋的土墙把小镇周边与沙漠粗暴地分割开来，风在墙边呜呜作响。风尘仆仆的旅人们在小镇唯一的酒馆坐下，打扮火辣的老板娘晃了晃雪白的胸脯，娇声询问着冒险者们的需求。

闲客们喝着杯中的麦酒，不做声地打量着新来的人们。人群中最为抢眼的是一个少年，张扬得几乎跋扈，穿着一身精巧的皮甲。他的皮甲上关键部位都巧妙地嵌进了光芒冷冽的金属，显示着他不菲的身家。

他站在队伍的中心位置，看到酒馆的环境忍不住蹙了蹙眉头，不甘不愿地挑了个地儿坐下。嗤，大少爷也来这种地方。若是少年身旁没有众多看上去就装备精良的佣兵守着，酒馆一定会响起这样的嘲笑。

可眼下并没有人有说话的欲望。站在少年身旁的一个年长些的男人招来老板娘点了些酒菜，目光有意无意地一次次扫过她傲人的身材。

角落里的一个邋遢酒客目光在那个少年胸前顿了顿，又很快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他这样的目光并不突兀，有些见识的人都会注意到他胸前皮甲上的标志。一枚火红的枫叶，叶尾有三颗星星，那是A级佣兵团嘉世的象征。

酒客们的识趣越发显得明智起来。嘉世不好惹，这个少年恐怕也不是随便的一个大少爷。众所周知，标志的位置十分有讲究。一般而言，越是在显眼的地方，说明拥有者在佣兵团中的地位越高、越重要。少年的标志用精密的红丝线层叠绣出，效果立体地浮现在左胸——那是心脏的位置，最最醒目也最最致命的位置，只有一团的团长才能绣在这里。

点酒菜的男人貌极谦卑地站立在少年身旁，少年也听之任之，抓起烤得流油的羊腿已经大口吃了起来。但这里多的是人老成精的家伙，看得出那个男人在少年背后露出的目光，绝不是忠诚。那是野心，与浓烈的权利欲、望。

有些看客不置可否地收回了目光。感情丰沛些的，或许还轻轻摇一摇头。但这与他们并不相干，这行人的身份十分明显——丢失了名为“一叶之秋”英灵的嘉世，这是带着他们新任的御灵师，来重新驯服这个走失的英灵的。

数得上名号的佣兵团都有自己的英灵。它们有点像器灵，但因为已经能够完整地以独立形象出现而脱离了普通器灵的范畴——你知道的，一般的器灵顶多只是一阵烟雾似的小东西。

英灵同样依附着武器，但能与武器的主人共同迎敌，甚至因为自己形态的特殊，可以免疫大部分物理攻击与部分精神攻击。能够孕育出英灵的武器无一不材质初中，属于威名赫赫的人物。吟游诗人的诗篇里，最先出现的英灵便是嘉世的却邪长矛孕育的“一叶之秋”。

那时的却邪尚属于荣耀大陆的传说，斗神叶秋。在一次小型兽潮的侵袭中，他为了保护尚未转移的村民，一力奋战到最后。几乎力竭到武器也要脱手时，一个与他样貌相类的半透明身影冲出长矛的尖端，击退了最后一只发狂的野兽。

为了护送村民被叶秋严令远离战场的苏沐橙在一切结束的时候，出现在两个身影的旁边。吟游诗人们弹着七弦琴赞美，这是应当永载荣耀历史的一刻，有勇士，有美人，还有从未出现的英灵。

“叫他‘一叶之秋’吧。”美丽的少女笑着建议道。勇士回以微笑并点了点头。

勇士逐渐发现，英灵能以附身的形态协助作战，甚至能短暂地独立，受主人驱使完成一些不太复杂的指令。武器从此不再只是单纯的武器，它成为更加广泛意义上，真正的伙伴。自他开始，佣兵们对武器的研究越发精深，英灵也逐渐出现在越来越多的佣兵团里。

可人们应当永远记得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勇士凝视着他的英灵，史上第一位英灵的模样。勇士名唤叶秋，是实力最为出类拔萃的佣兵，嘉世佣兵团重要的奠基人，早期兽潮泛滥时人类坚实的防线守卫者。

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的人们几乎想象不出没有研究出兽潮规律时，他们的同胞所需经受的恐慌与焦虑。现在的人类也逐渐不再明白嘉世曾经的辉光。即使是嘉世佣兵团驻扎地的属民们，也抱怨着近些年嘉世的没落。曾经的大陆演武大会，嘉世获得过三连冠的荣耀；可现在，它连历史强队的虚名都快保不住了。

说不上是因为什么，人们只知道，某一天起，嘉世佣兵团出任务的旗帜下再也没有了叶秋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发色灿烂、神色高傲的少年。他握着却邪凌驾众人之上，热烈得仿佛一个小小的太阳。

哪里流出的低语呢？“叶秋已经老了，嘉世可还得保住自己的名声啊”“虽然却邪换人了，但嘉世实力上升了，叶秋大神也会开心的吧”……哪怕最开始或许出于心思诡谲的魍魉的冷漠双唇，人们却似乎很快接受了这一说法。一切看起来完美极了，只除了一点——在替代叶秋的、名为孙翔的少年能够完全驾驭却邪的英灵之前，一叶之秋在一个月亮高悬的夜晚忽然失踪了。

这实在令人感到丢脸极了，可嘉世的高层无计可施。他们只好铁青着脸散播人手，四处寻找着走失的一叶之秋。一个实力强劲的英灵或许正虚弱地在哪里飘荡的消息甚至不需要吟游诗人的帮忙——在佣兵工会，酒馆，甚至路边，谁也说不准有多少野心家心脏砰砰直跳，幻想着自己得到威名远扬的一叶之秋这个英灵后该变得多么强横，一朝跃入最强者的阵营。

然而嘉世虽然辉光暗淡，毕竟曾是站在巅峰的佣兵团。大陆各处都出现了疑似追踪一叶之秋的嘉世的人，但只有沙漠中这个小酒馆的人知道，他们或许才是离一叶之秋最近的人。

毕竟，少年的样貌或许容易伪装，少年桀骜的气质却容不得任何遮掩。更何况，他手上一刻也舍不得放下的那支长矛有着如此美丽的威严，矛尖的凛凛寒光让人可以想见百年前它最初现世的风姿。

不需要更多的语言或是认证，看到它的一刹那，人们就不会怀疑，这是被称为“却邪”的那支长矛。

酒馆老板娘麻利地端上吃食和酒水。小镇地处偏僻，产出并不丰富，但看得出厨师手艺不错，菜品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长途奔波至此，嘉世的众人都感到一阵疲累。美食在前，便不再客气。可众人刚落座，孙翔忽然站了起来。

招呼点菜的那个男人——刘皓——目光晦暗地看了几眼站在桌前而越发显得身姿出众的少年，熟络地挂上笑容就开口：“孙团，我们先吃点东西，兄弟们也都有些乏了，你看你不如也歇会儿再说？”

孙翔握紧了却邪的长柄，坚定地道：“我知道他就在附近了。你们不跟我走，我就自己去。”

有了刘皓那句话垫着，嘉世的其他人也有些不情愿没吃饭就要跟着孙翔到处跑了。这位小祖宗少年心性，精力旺盛，他们可没这个活力。何况——他们酸溜溜地想着——能和却邪有联系的也不是他们。反正他们是没什么好处了……

刘皓对这些人的想法心知肚明。他只看了一眼孙翔远去的身影，就轻飘飘地代过道：“团长真是年少有为啊。那我们就在后方支持他吧。”他指挥众人坐得散开了些，一则其他人坐得舒服，二则他们正巧能坐在酒馆唯一的小门附近。

他们得不到，可不会让别人轻易钻了空子。

谁也没注意到，一个有些邋遢的酒客消失在了他的座位上。酒馆紧闭的小窗只开了一瞬，那个人影子似的瞬间跃了过去，又把小窗轻轻地合上。

站在酒馆的矮墙外，酒客摇了摇头，低声嘟哝了一句：“这些年过去，还是没多大长进。”眯起眼睛看了看马厩，他笑了笑：“小朋友还不错，知道骑着骆驼去找他。不过，沙漠可不是什么好客的地方啊……”

孙翔有自己的想法。

——吟游诗人们的故事里不都是这样描绘英雄传奇的吗？他需历经艰险，孤身无伴，从险境生还，然后才是无比的荣耀与珍贵的羁绊。

他又深觉自己是个运气不错的人。像是那次，他倦极了草草睡下后，醒来看到的是骆驼身侧，两具沙蝎的尸体。

那是沙漠里狡猾的捕猎者，能在沙子里蛰伏一整天，却绝不能与同类出现在统一块领地上。

两只沙蝎的外壳伤痕累累，大抵是自相残杀然后双双毙命了。孙翔有些后怕。如果任何一只沙蝎发现了他，内含剧毒的尾针可以轻易让他在梦中失去生命。沁出些薄汗的手握紧缰绳，孙翔心中有一丝异样，但他抿紧嘴唇，继续向着心中的方向赶去。

如果不是这么近了，他不会这么莽撞地一人踏上旅程。已经这么近了，他也绝不会容许自己逃离。

最后看到一叶之秋的地方是个幽深的洞穴。嶙峋的怪石挡住了风沙也挡住了探询的视线，只有笃定方向的旅者会愿意向深处走去。

一叶之秋靠着洞穴的石壁坐着，沉默得像块石头，却在洞穴里映出幽幽的光芒。孙翔想了无数次该怎么在这位英灵前霸气登场，可他现在身心疲惫，嘴唇如同干涸的植物。他愣愣地看了看一叶之秋，呆了半晌，只晃了晃手上的却邪。

——你看到了吗，它是我的，你也该是我的。而我现在，找到你了。

可一叶只是静静地靠着石壁，沉默得像一块普通的石头。

孙翔有些着急了。他走得更近了些，眼睛逼视着一叶之秋，声音都有些嘶哑：“可是只有我找到了你！只有我！”

一叶之秋忽然转过头来。他的眼睛幽黑深邃，像是没有出口的深夜长廊，很难讲他的目光到底是在看着什么方向。

孙翔悚然一惊。然后他很快反应过来，脸上涨得通红，猛地转过头去。

一个男人踢踢踏踏地从远处稀薄的微光里走过来，打扮寒酸，像是普通甚至落魄的酒客。

孙翔低下头，攥得死紧的掌心有些疼痛。男人从他身边走过，视线若有若无地飘过他，然后走到一叶之秋身前。

一叶不知何时站起了身。他和这个男人互相凝视，神色忽然焕发了光彩，像是烟火在天空留下的美丽影子。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不用担心我，老伙计。还有，谢谢你。”

一束光芒像子弹一样炸裂开来，然后烟火熄灭了，连灰烬都没有留下。

男人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走到了孙翔身前。

他犹豫了一下，靠在少年对面的石壁上——是个与一叶之前相仿的模样，开口时话语里带了些笑意：“别气馁啊，小朋友。”

孙翔一下子不服气地扬起了头，眼睛瞪得溜圆，好像这样别人就看不到他泛红的眼圈了似的：“谁是小朋友？谁气馁了？”

看到少年泛红的眼框，男人认输似的举起了双手：“我是说，你不是想找一叶之秋吗？”

孙翔又低下了头。他吸了吸鼻子，小声说：“是啊……我本来找到他了的……”他的话尾有些小小的拖音，像是在委屈，又像是在难过。

男人走到他身前，怀念地摸了摸被他紧紧握在手里的长矛，又摸了摸少年的一头乱发：“你知道，一叶是英灵吧？”

少年又猛地抬起头来，眼中爆发出一阵光芒。男人笑着松开手，后退了几步，于是少年握着长矛，在幽暗的洞穴里重新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身影，这次只看向了他。

男人心头有些淡淡的怅惘。他看着高兴得说不出话的少年，嘴唇微弯，转身就要离开，却被少年急急地喊住了：“等等！”

他回头，看到少年一个人闷头冲了过来，冲到他面前了又有些不知所措似的，没有握住长矛的手悄悄攥上了衣角：“谢谢你！我是说……很多事，你知道的。”

男人笑了笑：“没什么，你很有勇气，也很厉害。你值得拥有他。”

少年匆匆转头看了看留在原地的那个英灵，又看了看男人。他憋了半天，终于大声吼道：“我觉得！一叶之秋是最棒的！我会让他成为天下第一的！！”

男人被冲击到似的退后了几步，露出有些苦恼的表情：“啊，是吗……可真是伤脑筋。”然后他很快笑起来，笑容里有些狡猾又有着几乎让人牙痒痒的自信，“不过抱歉了，我才是最厉害的那个。你嘛，还是先继续努力吧。所以，要一起回去吗？”

这许多句话一起袭来，让孙翔有些着急地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样子。于是他干脆跑了回去，把英灵收回到长矛上，然后大声向男人宣称：“你等着吧！我一定会成为天下第一的！”

少年目光灼灼，看得男人笑出了声。他点了点头，温声道：“好，我等着。”

“所以，你知道路是吗……这次回去，没有英灵指路了…… ”洞穴里忽然飘出少年小小的声音。

“哈哈哈，你猜啊？”男子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洞穴里，激出的无形的音旋跃出洞穴，消散在大漠暗沉的夜色里。

而这片大漠黛蓝的天空中，星星明亮地闪烁着。

远方风中似乎有吟游诗人未完成的篇章，尽管现下并不能听得分明。

FIN。